——影評《步履不?!?/p>
文/金天慧
我們發現自己長大的那一刻,可能正是意識到父母老去的那一瞬間。
《步履不?!烦尸F的是平凡家庭,日?,嵤?。電影每個鏡頭都穩健沉著,構圖精致,配樂溫柔,畫面色澤帶著夏季海邊的清爽感,仿佛呼吸里都帶著海風。也許東方人的情感表達總是偏愛含蓄委婉,話不說透,細細品來又覺意猶未盡。導演枝裕和極擅長此類散文化敘事風格的電影,節奏緩慢,沒有明顯對立的沖突去推進劇情,卻又樸實真摯,打動人心。初看電影,僅僅覺得溫暖治愈,又透著股淡淡的哀傷;反復回味,才發現它實際上是籠罩在巨大哀傷下的溫暖治愈。正因為電影弱化了明面上的沖突,我們才更能體會到人物內心的變化,以及平靜生活表象下浮動的暗涌。
這是橫山家一家人難得齊聚的一天。廚房里,母親敏子和女兒千奈美正在忙著洗菜切菜,父親恭平拄著拐杖獨自外出散步,次子良多帶著妻兒也回到了老家,妻子由香里是一個喪偶的寡婦,十歲的兒子小敦是她與前夫所生,孩子還不習慣叫繼父爸爸。一家人吃飯聊天,絮絮叨叨,看似溫情,卻又磕磕絆絆,像是大多數人平凡家庭生活的縮影。喜歡將冰箱塞滿滿的母親,愛囤一大疊購物袋的小習慣,別扭著擺臭臉的父親,息事寧人左右安撫的姐姐,我們總能在其中看見自己生活的樣子。
而在接下來的劇情中,故事才逐漸揭曉橫山家的長子一直沒有出現的原因。十幾年前,深受父母器重的長子純平為了救助溺水少年而喪命,盡管過去了這么長時間,這件事情仍然是家里所有成員的隱痛,而這一天是他的忌日。但是故事卻并未以長子早逝這條線索展開。事實上,整部電影可能并不存在什么主線內容,那些看似互不相關的細節,卻又千絲萬縷地完美融合在了一起。所有的情感,在逝去的光陰里,往往可以以回溯的方式觸動我們內心纖弱的部分。譬如痛苦,各自鮮明,又彼此療愈;譬如愛,各自獨立,又相互交融。
我們什么時候才覺得自己真正長大了呢?
電影最后父親母親送良多一家三口在車站等車,母親絮絮叨叨地叮囑著拔牙等小事,眼看著即將到來的車,急切地問著快想想還有什么沒有說,不舍的心情表現的故作輕松又克制。等到巴士開走,母親又禁不住追著跑了兩步,視線尾隨著他們離開的方向,再次擺了擺手。怕你錯過車,又怕你真的乘上車,正如陳年喜給兒子的詩中寫道:“我想讓你繞過書本看看人間,又怕你真的看清”,這樣欲言又止的愛,隱忍而溫柔。
想到了那年外公住院前最后一次見到他,穿著煙灰色的毛線背心,拄著拐杖站在小區門口送我,每一次回頭他都沖我揮手,很慢,那一刻所有聲囂和行人都褪為模糊的背景,就像那些還沒有來得及說出口的話,最終歸于整理舊物時不落痕跡的嘆息。
影片在無數細微的角落暗示著他們已不再年輕。浴缸邊新安裝上的扶手,脫落卻無人修理的瓷磚,爬坡時佝僂的腰板,木屐敲在地面上噠噠作響。鄰居的奶奶身體不適打電話來求助,父親很著急,卻只能無奈地請她叫救護車;急救人員趕來的時候,他想上前幫忙,卻被稱作“無關人等”攔在一邊。救護車燈閃爍,身邊的人步履匆匆,他沉默地站在一旁,像是被留在了夜色里。
我們發現自己長大的那一刻,可能正是意識到父母老去的那一瞬間。樹欲靜而風不止,子欲養而親不待,曾以為他們會陪我們走過無比漫長的道路,可是時光是轉瞬便能夠輕易揭過去的事。不經意間自己已經獨自走出了很遠的距離。身邊的位置空出來,誰都無法被挽留,于是只能不斷地告別。
影片最后,又是一年夏天,已經與妻子生育了自己的孩子的良多,在多年后帶著一家人去給父母和哥哥掃墓。還是同樣的視角,他像母親當年做的一樣,舀起一瓢水淋在墓碑上,說,天氣很熱,這樣會涼快一些;回去的路上,他又同母親當年說起黃蝴蝶的故事一樣,把它再講給女兒聽。時間向前流動,篩去刺痛的沙礫,打磨反逆的棱角,孩子終歸會長成不動聲色的大人,他最終與父母和解,也與自己和解,正如是枝裕和所說:人生就是不斷地失去,時間終將帶我們找到體諒的出口。那些一點一滴的遺憾和不圓滿,才是加諸于生命本身的重量;那些束手無策的頹唐和每一次自我懷疑中產生的沮喪,都還是那么強烈,并不會隨著時間消失,它們時刻提醒我們對生活原本難以割舍的留戀,以及在無動于衷表面下深深潛涌的愛意。
最后一刻的長鏡頭,陽光穿過樹梢,天空明亮,海水湛藍,轟隆的列車聲響剪開山脊,蟬鳴漸漸消失,又一個夏天過去了。